乡路 ——贯穿家族的前世今生

2019-06-28 14:48:39 怀化市税务局
作者:李松霖 编辑:胡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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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幼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家乡在会同县朗江乡黄泥村。“广木之乡”的渠水河,水声潺潺,流淌在乡农的血脉里;水势滔滔,孕育着一代又一代的“炎帝后人”。河道两边,诘屈聱牙、发音古拙的会同乡音回响在大山之间。沿着河道,有一条贯穿我家族前世今生的乡路。这条乡路,以老家黄泥村为圆心,包含了一段公路、一段山路、一段水路。我们祖祖辈辈沿着公路、山路、水路,兜兜转转,始终没有走出这片乡愁。

路分两头

自黄泥村往西,越走越是泥淖,越走越是艰险。去我外公家要走山路。公路到洞头塘集镇,先渡河,再走山路、跨山涧,蜿蜿蜒蜒,翻过9座山头,方可寻到几片青瓦守着几亩薄田。去我爷爷家要走水路。顺公路从洞头塘往西北至漠滨乡集镇,公路就断了,只能寻渡口改乘机帆船,船行半小时才能在水岸边上的竹林里找到爷爷家的屋檐。

自黄泥村往东,越走越是坦途,越走越是开阔。顺着公路入朗江集镇,越渠水河,过青郎、坪村,进会同县城,则天高地阔,可北上省会、南下广粤,有了外出求学谋生的方向。

所以,乡路的西头是来路,东头是出路。

自东往西,是除夕中秋的阖家团圆,是寒暑两假的放歌山野。回乡的路再难行,也总是伴随着欣喜与安定。

自西往东,是怀抱梦想的求学打拼,是长大以后的离乡背井。离乡的路再平坦,也总是掺杂着期待与不舍。

从幼年到成年,我每年都如同候鸟般在乡路上往返数次。乡路记载着欢歌笑语,也记载着慨叹沉思,更记载着30年来中国农村沧海桑田一般的发展变迁。

曾经的路

曾经,这是一条难路。

回老家的公路难行。全路段没有硬化,石子和夯土铺成的路面坑坑洼洼。只要一下雨,人和车都得在泥浆里挣扎。以前,漠滨老金矿粗放式开采,老百姓掠夺式挖河取沙,渠水河道千疮百孔,河水黄浊,汛情频发,泛滥时经常淹没农田和公路。路面时而在河道之上,时而在河面之下。黄土路与黄水河,缠绵纠葛了不知多少年。

去外公家的山路难行。雨水一泡,烂泥巴让人望而生畏;牛蹄一踩,光溜溜让人站不住脚。我们过田埂、穿茶林,专挑拣长草的地方走,连续几个小时都无暇说话,只顾埋头跋涉。路上,遇到驮运砖石木料的骡马,我们还要挤在草窠里让行。

去爷爷家的水路难行。那里简直就是一个中国版的威尼斯水城。村民们无论送孩子上学还是赶集、走亲戚,一出家门就是渡口,等船摆渡经常一等就是一个钟头。七八条营运的机帆船忙碌穿梭,哗啦啦的木桨声、哒哒哒的马达声,寄托着多少盼归的泪眼和游子的乡愁。

曾经,这是一条险路。

水路不易。常年行船,总有悲伤的故事,水岸边的祭文时有新墨。幸而,我们只是一年几次的过客。但一年春天,我们乘船去爷爷家拜年,父亲冒着严寒在船头帮船老大撑篙,被刺骨的河风吹得伤风咳嗽,没出年节就因肺炎住了院,落下了一辈子的病根。

山路极险。为了去外公家拜年,我们曾经在漫天大雪中跋涉,一不小心,我掉进了笼着雪的山沟,被树枝刮花了脸。还有一次,母亲突然滑下山坡,被树丛挡住才没有掉进溪涧里。每次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赶到外公家,迎接我们的总是热气腾腾的洗脸水,还有治疗跌打的药酒。

公路最险。坪村至青朗段,年年山体滑坡,滚落的山石不知造就多少冤魂;朗江至黄泥村段,路面狭窄崎岖,多少返乡车辆在冒险蹚过淹水路段时抛锚,甚至一个不慎就栽进了渠水河。有一年,公路淹水太深无法通行,为了赶回县城开学报到,我们只好租了一艘小船去朗江镇上换乘客车。小船行至一处险滩,被湍急的漩涡推得来回打转,我吓得大哭。回想起汹涌奔流的河水和船老大颤抖着撑篙的手,我至今心有余悸。

曾经,这是一条穷路。

山里人穷在“医”。爷爷住在水边,有头疼脑热就要坐船去托口镇看病。河风一吹,奶奶几十年的鼻炎只能犯了又犯。住在深山里的外公当了几十年自力更生的赤脚医生,除了赶集时去镇上进一些“土霉素”等小药丸,他难得下山一次。

山里人穷在“学”。黄泥村小学就是在黄土坡上,仅有一间教室、一名校长兼教员、十几个孩子的小学。5岁的时候,妈妈给我买了一支笔、一个作业本,小小的我和姐姐、姑姑挤在教室最后面的那张条凳上开始了我的求学之路。当时如果想上中学,得赶几十里路去朗江或者漠滨。

山里人穷在“住”。曾经我很怕去外公家过暑假,因为他家茅厕垮塌,晚上我不得不钻到猪圈里解手。最穷的是我八叔。一年冬天,北风肆掠,但他的新家还仅建好屋顶和梁柱。没有墙壁,只好用晒米的竹垫席顶住寒风。看到他一家人挤在一起瑟瑟发抖,我发觉 “家徒四壁”原来也是一种幸福。

山里人还穷在“电”。我家的“飞跃”牌黑白电视机是全村人的宝贝。每年春节吃过团圆饭,全村老少都打着手电赶来我家堂屋,或站或坐,其乐融融,挤在一起看春节晚会。这种场景是我童年最大的骄傲。奶奶节俭,入夜就休息睡觉,爷爷偶尔也会开灯翻翻黄历。外公家长年不通电,他曾花5个小时下山去借几只蜡烛,只为了让我晚上也能写一会儿作业。农村经常烧茶子壳和茶油渣,做饭的火塘上黑灯瞎火而且烟雾熏人,所以奶奶和外婆都有迎风流泪的毛病。

一路走来

一晃30年过去,从“来路”到“出路”,我在乡路上不停往返。乡路也跟我一样,被奔涌的渠水河冲刷着、裹挟着,往前,往前,再往前,再也变不回去了。

一晃30年过去,这条乡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上面实实在在地写满了改革开放尤其是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农村在“学有所教、劳有所得、病有所医、老有所养、住有所居”上取得的伟大成就。

且看——

30年前,因为父亲工作调动,我们全家人从黄泥村上车,挤在破旧的小客车上,沿着泥泞的黄土路先到朗江集镇。排队一个小时后,车开上铁渡船,顺着吱呀作响的钢纤绳慢慢渡河,再裹着一路烟尘进入山体滑坡高发路段。历尽艰辛,我们终于才看到会同县城的柏油马路。

——那天起,我们搬进县城当上了“城里人”。

25年前,我们发现回乡的公路不那么颠簸了。刚刚开通的新线路,刚刚上路的新客车,让我们第一次在回乡的公路上不必那么提心吊胆。虽然,对年幼的我来说,跋山涉水还是那么让人畏惧。

——回乡路,变得轻松和惬意起来。

20年前,朗江电站建成,农网改造实施,村里家家户户都通上了电。所以回到家乡我无比快乐,整个白天都漫山遍野地疯跑,因为再也不怕晚上写作业没有灯了。电灯亮了,心灯也亮了。那一年,大舅从封闭的穷山沟考入湖南农业大学,当上了正儿八经的文化人,一跃成为十里八乡的传奇。外婆一年养几口猪不够他完成学业。他咬着牙、卖着血、勤工俭学坚持学业。一天晚上,假期回乡帮忙务农的他跟我说起了外面的世界,我总能依稀回忆起当时他脸上的笑容,那么自信、灿烂,好似黑夜中升起了金灿灿的太阳。

——灯光下,我第一次想去远方看看。

12年前,渠水河上的铁渡船早已废弃多年,朗江电站坝顶公路也已通车。会同至朗江路段,路面大多硬化;朗江至漠滨路段,也再也没有被水淹没过。返乡或者进城的车辆种类也越来越多了。到处都忙碌了起来,时有拉着木材的卡车络绎不绝地穿行。顺着乡路,本地的特产不断运出去,建房的材料不停拉进来。回乡的路,处处充满着骄阳下的生机与活力,偶尔能见到外出打工挣了钱的人开着神气的小夏利回到村里耀武扬威,我们总要啧啧称羡。

——那一年,国家取消了沿袭两千多年的农业税。

10年前,配合封山育林和大坝蓄洪能力,渠水河全线整治,漠滨老金矿也限采整治。山又绿了,水又清了。我们返乡时发现,河滩上的白鹭、野鸭又回来了。爷爷总爱跟我说起他年轻时在林场“放排”的旧事,那时候总是在山体上纵挖一条木道,伐下木头后顺着木道溜进河里,再划着木排顺流而下,把木材送到贮木场。每次他说到这里,都眯着眼往河对岸那越来越郁郁葱葱的山上张望,然后感慨:“林子又长起来了,木道都看不见了!”。

——那时候,因为很多惠农补贴,农村户口早就比城镇户口金贵了。

6年前,我毕业回到家乡,发现回乡的路已经“面目全非”:全路段硬化、路面抬高改直、双车道、铝合金护栏。乘车在公路上稳稳穿行,清清碧波伴着林涛竹海;欢声笑语伴着流水潺潺;惬意的风伴着飞扬的心情。40分钟就能直达我老屋门口,这总是让我恍恍惚惚,觉得坐车没有过瘾、风景没有看够,也常因为不认得变化太快的村头路口,而错过下车的站。那几年,总投资63个亿的托口电站主体工程开工,爷爷家作为库区2.2万移民之一搬迁到托口镇,住上了三层小楼;宝田乡方向的公路也通到了外公家门口;原本最穷的八叔,家里小洋楼里的洗手间刚刚通上水。

——这一年,刚刚履新的习近平总书记向世界庄严承诺:“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

如今,30年细说从头。我常常感叹:总书记的诺言正在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中不断兑现。“乌托邦”不止存在于《道德经》里的“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中,《桃花源记》里美不胜收的“良田、美池、桑竹、阡陌”已经照进了新农村老百姓的日子里。现在我最享受在周末斜阳下,带着老婆孩子骑行回老家祖屋的感觉,因为总能够赶上亲人们准备的丰盛晚饭。冬笋、河鱼、竹鼠、井水虾,童年的味道又回来了。当然,老屋是真的破了、旧了,窝在乡亲们的小洋楼中间显得格外扎眼。我喜欢和村里人晒太阳聊天,同在外打拼多年的族兄一起感慨北上广的房价;帮刚刚大学毕业的小族弟准备公务员考试;向搞养殖实现脱贫摘帽的五姑爷讲解税收政策;用微信给参加全乡广场舞比赛的七婶留言点赞;听当村支书的大伯谈天说地。说起马上就要开展的集镇化改造,他感叹说:又要大变样了,一年一个样。

乡路,真的变了。出路更多了,来路也更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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